小椅子

（5）

       周妈妈边听歌边包饺子，跟着邓丽君有一句没一句地哼《你怎么说》。羊肉馅儿的饺子，来北京以后向隔壁叶妈妈学的，她儿子最喜欢吃。

       放学回来的周泽楷揪着书包带跑进厨房，听到歌里一会儿唱“你说过两天来看我，一走就是一年多”，一会儿又是“证明你一切都是在骗我”，吸了两下鼻子，眼泪刷刷地往下滴，挂在长睫毛上，他妈一低头就看见儿子趴在桌子边儿上哭得直抽抽，比她这唱歌的还投入。

       得，这孩子自打叶修离家出走，起初日日以泪洗面，后来三天一小哭五天一大哭，一年多过去了，到现在触景生情了还是哭，哭得快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吓他哭丑了叶修哥哥回来就不认识他也不喜欢他才勉强收兵。

       周妈妈也是总结出经验来了，可是这次三两句没咋呼住，哭得更凶了，赶紧在围裙上擦擦手，还沾着面粉呢就搂着他儿子，安慰他晚上吃他最喜欢的羊肉饺子，多的羊肉还给他明天蒸包子吃，结果周泽楷一听，哭出个鼻涕泡泡，他妈忍着笑，听到小孩儿说叶修哥哥也最喜欢。

       这下周妈妈真没辄了，塞了包牛奶给他，让他哭累了喝点儿补充体力再继续，早就嚷嚷着要长个子要长得比叶修哥哥高，结果现在还没叶修离家出走前长得高。

       周泽楷吸两口奶，忍不住操心他漂泊在外的叶修哥哥，扯着他妈的围裙，担忧地问她：“会不会饿死啊？”

       他叶修哥哥离家出走在外面无依无靠，会不会没有羊肉饺子羊肉包子吃饿死啊？

       周妈妈弯腰擦擦他的泪痕，结果抹上去两道白白的面粉，边笑边说：“不会的，你叶修哥哥没你挑食。”

       周泽楷气得喝完奶回屋又哭了一场。

（6）

       周泽楷喜欢看武装剧，尤其是各种以少林寺为背景的，一言不发就翻出来来叶修某一年过年送他的大围巾，把自己的存钱罐裹在两件衣服里，胡乱打个结，学那些大侠一样背在身后，说要去少林寺学武功，还要去找叶修哥哥。

        被他爸嘲笑，都这么大人了，还分不清真假。到了六年级，他还是心心念念自己被夺走的包裹行囊，和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悲伤。

       这事儿他惦记了一整个小学，到了小学毕业的暑假，要上初中的关头，终于把追随叶修离家出走的计划提上行程，他详细规划了从胡同口出去向东150米上公交车11站后到汽车总站买票去祖国的大好河山寻找叶修的踪迹，一字不落全写了下来，还没付诸行动就被发现，长这么大头一回挨了打。

       但他已经是大孩子了，不能像小时候哭哭啼啼，也不会像小时候生气时把“坏爸爸”“臭妈妈”挂在嘴上，他的少男心思都写在日记里。

       周泽楷的青春日记里基本上都跟叶修有关，尽管他学会写日记的时候叶修已经离家出走两年多了。厚厚的笔记本里，起初歪歪扭扭地写叶修哥哥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还有被泪水打湿晕开的蚯蚓字，后来慢慢变工整，抒发由叶修引发的一些花季雨季的忧伤，譬如今天的生煎包没吃完，如果你在，就不会浪费之类的感慨。

       等他上了初中，日记本换成了带锁的，内容倒还是和以前差不多，只是后面夹了几封小女孩儿写给他的情书，扔掉未免不尊重人，随意放又容易被家长发现，只好委屈他久未回家也音讯全无的叶修哥哥，和粉色蓝色的信封一起挤在他小小的日记本里。

       周泽楷话不多，但也不会憋着，想说的要说的，都写了下来，只是写的时候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才能重见天日。

（7）
   
       初中的周泽楷已经比同龄人成熟稳重得多了，面相尽管仍稚嫩，但气质出众，脸又好看，不管什么年纪的小女生都喜欢这种个高腿长成绩好长得帅的男生。

       周泽楷以前还在胡同口看到叶秋依依不舍地松开另一个女生的手，心里猛然一惊。

       虽然托叶秋的福就算许多年不见叶修，他也不至于不知道对方如今长什么样，但顶着和叶修一样的脸牵着另一个女孩儿的手这样的画面，对他实在冲击太大。

       当晚周泽楷扬扬洒洒写了千八百字日记，一句有用的都提炼不出来，只在最后用加粗的字体强调，叶修哥哥洁身自好，一定不是这样的！

       其实他也不确定，毕竟叶修现在也18岁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他又长得好看，肯定有小姑娘喜欢他。周泽楷裹着被子翻来覆去睡不着，在黑夜里睁着一双眼睛，突然迫切地希望他就在叶修身边。

       这样他情窦初开，就只能对着自己了。

       他蒙着脸，心跳加快，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悸动不已，觉得难堪，惶恐，不安，又不可遏制地尝出甜的滋味，甚至期盼着，幻想着。

       这样没什么不好，这样多好。

       他快要入睡，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的话，叶修就是他一个人的了。

（8）

       周泽楷在黑夜惊醒，尚未从梦境里清醒，伸手摸了摸身侧，却没有摸到梦里的人，这才惊觉只是个幻想。

       他今天听到了叶修的消息。谁都没想到，叶修竟然成了个游戏职业选手，还带领他所在的俱乐部拿了个冠军。可好好想想，又觉得理所应当。

       叶修做什么，周泽楷都觉得有道理。他发觉自己对叶修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或者是崇拜，依恋，也许是幼年时的相伴经年累月地发酵，悄无声息地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

       周泽楷睡不着了，又翻开他高中以来新换的日记本，这是第四本。以往的那些日记本，和他每年给叶修准备的生日礼物一起，都躺在他的抽屉里，上着锁，被妥善安放着。

       明天是周六，学校没有课，但有补习班，9点到17点，他也不急着再入睡，找出笔，在干净的笔记本上写下第一篇日记。

       已经是深夜了，入秋以来夜里温度都低，北京的秋天短得很，一不留神就过去了。胡同口的枫树叶子都红了，石狮子旧了些，除此之外，与往日也没什么不同。

       什么枫叶流丹，秋景瑰艳，我倒是没觉出滋味。

       那棵柿子树，过几日又该熟了。

       只是不知道要熟几次，你才会回来。

       我梦见了你，这也许是好征兆。
    
（9）
      
       周泽楷从补习班骑车回来，车笼头上挂着个啃了两口的煎饼，准备回家再继续吃。

       真真是入了秋，嫩绿被枯黄代替，觉不出什么生机来，风一吹，枝头挂着的叶片就摇摇晃晃，颤栗不安。

       层林尽染还在香山，他骑车路过的街头巷尾，只有秋风萧瑟心头过。

       拐过这个弯，就快到花居胡同，前些天桂花都快落尽了，只剩些山茶尚稚嫩着。

       周泽楷打了车铃，放慢车速，胡同里常有坐在家门口或是乱跑的小孩子，他想起自己小时候也靠着石狮子等叶修。

       所有人都明知故问地逗他干站着等谁，他也能正大光明地说等我叶修哥哥。现在没人问了，可他还在等。
      
       落日恢宏，却有种曲终人散，人走茶凉的悲凉。

       周泽楷刚骑进胡同口，就瞧见他曾经倚着的石狮子旁站了人。

       瘦了，高了。

       是叶修。

       背后是巨大的落日，他被余晖笼罩着，披着光霞走到台前，对他的观众笑着。
      
       曾经幻想过无数次地重逢被猝不及防地放到眼前，周泽楷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匆匆丢下车，拎着煎饼，跑到那人面前，塞进他手里。

       这么多动作都做完了，周泽楷又后悔起来，脆片儿是不是闷软了，加了辣他会不会不适应，这是不是他喜欢的口味，会不会嫌弃他咬过的那两口。

       周泽楷后知后觉地惊醒，他会不会没有认出自己。

       叶修咬了几口才从煎饼里抬起脸，鼻尖上沾了点儿酱，嘴角还有碎片：“还是这儿的煎饼好吃。”

       落日还是那落日，萧瑟也还是萧瑟。

       “怎么老盯着哥看？”叶修腾出一只手捏捏周泽楷的脸，“都长这么大了啊。”

       被他指尖触摸过的地方，像过了电一样酥酥麻麻起来，从身体里涌出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里游走。

       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可刹那间，又仿佛一切都不一样了。
      
tbc
其实到这儿也可以结束了，说不定明天就改成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