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椅子

      幸也不幸，周泽楷没感冒，免去了鼻子不通喉咙痛，但一天得听他哥问几次“今天，你学习了吗”，心神不宁脑壳疼。

      有点啰嗦，又很可爱，周泽楷给没油的签字笔换了笔芯，一边做最烦人的语文作业，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他哥今年二十六，比他大十岁，等他二十六了，他哥就三十六了，还是比他大十岁，他没头没脑地算了好几轮都把未来六十年他俩的年龄轨迹摸索完了，才觉得自己有点儿傻。

      真好啊，他们还要一起过那么多年。只要想到这个，再无聊的题目都变得生动起来。

      等他高中毕业了，就在杭州上大学，浙大就很好啊，他可以念数学系或者学经济学建筑，如果有电子竞技专业也可以选这个。那么他周末放假就可以回家，陪他哥打打游戏喝喝茶，节假日还能去周边地区逛逛，寒暑假就去远的地方，可以去爬山也可以去海边，出国的话他也会提前做好准备。至于花销，他会努力拿奖学金，还可以兼职打工，当当家教什么的。

      这十六岁的高中生想得有点儿远，近在眼前的这篇阅读理解他还没有做完，就想着和他哥挤在帐篷里野外露营看星星喂蚊子了。

      关于未来所有的幻想里都有叶修，周泽楷有点儿期待，可同时心里又不可控地冒出个微小的念头，可是，万一，如果，假如，叶修结婚了怎么办？他会结婚吗？会和一个女人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吗？那他怎么办，厚着脸皮待在他和别人的家里吗？

      他忽然慌了，一切未知的可能都让他恐惧，叶修已经二十六岁，年初的时候电话里他还听到叶妈妈问他有没有“着落”，被他哥随便带过去了，这么多年里他没见过叶修和哪个女性有过亲密往来，最熟悉的大概就是给他们送过很多回食物的那个王老太太，可能正是如此，他才一直忽略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叶修能不能接受他是一回事，叶修和其他人在一起又是另一回事。

      他会对那个人好吗？会像照顾他一样照顾那个人吗？还是会更亲密更无微不至？也会这样眼里带着笑对她说话吗？会给她做喜欢吃的菜会为她准备生日礼物会在她生病的时候守着她一夜吗？

      心底泛起密密的疼，他被这个突然的念头攫住了呼吸，先前所有的关于未来的绮丽的幻想都沉进了海底，被冰冷的海水封存了，生不出一点儿暖意。

      他向来多思，也是童年遭遇的缘故，就算后面的多少年里得到多少呵护多少弥补，他也永远忘不了车祸那晚，被漫天烟火照得发黑的血迹。他从来不是乐观主义者，正相反，他觉得自己大概是悲观的，所有美好的的念头在碰到一丁点儿阻拦以后都会消失无踪，而这点儿阻拦会被他无限放大，上可成山下可成海，遮天蔽日，堙没一切。

      如果这一切真的发生了，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不顾一切地去告诉叶修你辛苦带大的孩子其实肖想着你吗，那他会得到什么，不管是叶修嫌弃还是冷漠的眼神他都接受不了。他想得到叶修，却更怕被他抛弃。

      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曾经的想法有多天真，他以为自己无知无畏就能做到心无杂念的喜欢，以为能凭借一腔悍勇浴血厮杀在他哥的心里闯出一条路。平淡生活里的英雄梦，却也是不死的欲望，无法磨灭。他怎么会觉得自己能接受没有结果的暗恋。

      可他现在又能做什么。他不敢。他能借着亲情说一句喜欢，却不敢以周泽楷的名义说一句爱。人们都说患得患失，他没得到过，却已经害怕失去。

      作业是没心思写了，周泽楷蜷缩在床沿，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睡觉爱贴边，没安全感。他脑子里乱的很，一会儿是他看似无望的暗恋，一会儿又是文言文ABCD数学公式。他恼火地拍了一下床，学习真害人，让他好好想个事儿都不得安宁还老跑出来捣乱。

      叶修推门叫他吃饭，一入眼就是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委委屈屈地缩在床边上，他还以为是周泽楷不舒服了，急忙过去要摸摸他的额头。

      周泽楷满脑子都是不可宣泄的感情，堵得他都快神志不清了，而此刻最不敢见的人突然出现还靠这么近，让他生出一种秘密被戳破后的羞愧和恼意，他甚至觉得已经从叶修眼里看见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嫌弃了。他要讨厌自己了，他要丢掉自己了，周泽楷悲观地想着。他害怕了，手足无措着，努力控制自己从叶修视线里别过脸去。他压着声音说没事，不让一丝一毫的脆弱溢出。

      叶修却执意要去探他额头的温度，直到感觉到掌心触摸的那块皮肤并不发烫，才松了口气，可他要将手移开时，却觉得自己的小拇指好像沾到了什么灼热的液体，是从眼眶里溢出的，控制不住的眼泪。
     
      周泽楷哭了。

      叶修已经太久没见过周泽楷的眼泪，他总觉得年岁的增长好像把十六岁的周泽楷和七岁的周泽楷割裂来，可现在他才发现并没有，七岁的周泽楷常常因为父母的离世偷偷哭湿枕头，现在的周泽楷也会因为伤心了难过了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流泪。

      他在因为谁哭呢？和同学闹矛盾了吗，被老师批评了吗，还是又想起父母了？

      叶修应对惯了小时候那个爱哭的小楷，却不知道怎么安慰现在这个长大的周泽楷。他蹲在床边，看周泽楷用臂弯挡着脸，欲盖弥彰地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在哭。他只看得见他湿润的眼角，却像看见了一场大雨。

      他在哭什么？是受了什么委屈吗？他看起来有好多好多伤心，可是谁会愿意让他伤心呢？叶修伸手把周泽楷拢进怀里，用掌心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背，像小时候哄他睡觉那样用轻柔的声音哄他：“不哭了好不好？哥哥在。”
     
      他感觉到周泽楷好像因为这句话一下放松了原本僵直紧绷的身体，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隔着两层衣物，叶修却觉得他的眼泪这样灼热，要把他的皮肉烫得烧起来一样。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周泽楷哭累了，大概又羞又恼，抹了抹眼泪，终于愿意抬起头看他哥。

      叶修没有问他到底哭什么，可周泽楷还是勉强地给出了解释：“作，作业太多了。”

      虽然一听就是假话，但是叶修没有戳穿，他笑笑，没说什么，把哭累的周泽楷领出房门吃饭了。

tbc
我再也不是我了，我今天不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