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椅子

      天阴沉沉地飘着雨，远远地传来班车的号鸣，越来越近，带着汽油味的乡村班车慢慢停下，片刻又驶进充沛的雨气里。

      老旧的站台上多了背着黑包的年轻人，他的发丝被雨水沾湿，柔顺地贴在额前。他走了几步，停在了一片盛开的矢车菊前。

      湿凉的雨气让原本有些昏睡的年轻人醒了神，他看着眼前这片颜色深深浅浅的矢车菊，蓝色白色紫色的花参差地生长着，花瓣沾了雨水显得安逸而温软。周围除了逐渐细密的的雨声外和远方模糊的班车号鸣，再也没有其他声响。他忍不住对着这些矢车菊微笑，他喜欢这样安静的生命。

      不过，雨势渐大，他得找个地方避雨。张望了四周，随意地找了个方向迈开步子。他是个旅客，一个目的不明的旅客，去哪里对他来说都一样。在这一站下车，只是因为在车上打盹的时候瞥见了窗外的矢车菊。

      还好，蒙对了方向，走了没多久，他看见了一间旅舍，在迷蒙的烟雨里，在他的眼前。

      窗户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白色的墙体干净简单。

      踏进旅舍的时候，他听到清脆的声音：“欢迎，要住店么？”是一个笑得灿烂的漂亮姑娘，正从台电脑前起身。

      他点点头，加了一句：“不知道多久。”

      姑娘看了眼身份证上的名字，登记下“周泽楷528”，给了他一串钥匙：“你的房间号是528，二楼上去左拐第三间。餐厅在一楼，三餐都有供应。”

      他露出有些诧异的神情，听到姑娘解释：“房间号都是随便起的，跟楼层没有关系。对了，有什么需要你可以告诉我，我叫苏沐橙。”

      周泽楷点点头，想到自己淋了雨，就问道：“热水？”

     “洗澡是么，有的有的。”苏沐橙会意，看到周泽楷的头发和衣服都湿了，念叨着，“下雨了啊，叶修好像没带伞啊。”

      踏在木制的台阶上发出有些闷重的脚步声，周泽楷不紧不徐地上楼，快要左拐的时候，余光扫到了楼下，进来了一个和他一样淋湿了的人，正在与苏沐橙讲话，隐约还能听见苏沐橙叫了声“叶修”。他没有在意，左拐进了第三间房。

    

      叶修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伞，淋了一路回来，整个人像被水浸过一般。他边拧着衣服上的雨水，边和苏沐橙闲聊：“这还是今年第一场雨吧，可把哥淋着了。”

     “谁让你不带伞啊，”苏沐橙从柜台走出来，拿了条毛巾帮他擦头发，“你赶紧去洗洗个澡省得感冒。”

      叶修脱了外套，掏出口袋里湿透了的烟，交给苏沐橙：“这个你帮我弄干啊，我去洗澡。”要上楼的时候，听到苏沐橙说：“哦对了，528住人了，你洗澡别去528了啊。”

     这家旅店是他和苏沐橙一起开的，他住在二楼529，苏沐橙住在三楼218，房间号是自个儿生日，其他的就按照529和218左右递增递减。反正就是个小旅馆，一共就三层楼，也不怕客人走错房间。这两天叶修房里的热水供水出了问题，也懒得修，隔壁528空着没人住，他就天天在隔壁洗澡。

      叶修收拾了衣物毛巾，正要去530洗个澡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洗发露什么的都还落在528，想着总得去拿回来吧，不如趁记得的时候就去。

      他敲了几声门，没有人回应，怕被里头住着的人误会还加了句：“客房服务。”他听见靠近的脚步声，接着就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年轻人站在他眼前。

      叶修敲门的时候，周泽楷正在浴室看着用了一半的洗发水和用了不到三分之一的沐浴露，和袋装的少量洗浴用品，接着就听到了门外传来的“客房服务”。打开门看见的是比他稍矮些的青年，和他一样淋了雨，衣服都贴在了身上。

     “我是住在你隔壁的叶修，我的洗发水什么的落在你这里了，我能进去拿一下么？”叶修尽量让自己显得温和而无害，对面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年轻几岁的年轻人笑着解释，“我是沐橙的哥哥，我房间热水坏了，这几天在你这里用的热水。”

      对方侧了身子示意他进去，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叶修擦过周泽楷裸露着的胳膊，似乎比自己体温略高。

      叶修拿了东西出来，要离开的时候，想起来现在年轻人可能都有点洁癖，又多说了两句：“你放心，浴室今天早上还打扫过，干净的。”这才关了门回去。

      周泽楷听到关门声的时候还在想叶修身上的味道好像矢车菊。

      

      第二天下楼后，周泽楷才发现这家旅店虽然不大，但布置得很用心，墙上挂的画很精致，瓶里插的花很新鲜，他多看了两眼，瓶里的花正是他昨日看见的矢车菊。

      靠近餐厅的时候，他听见了笑声和说话的声音。叶修的声音有些懒散，他几乎瞬间就认了出来：“哥昨天去王大眼那儿抓了点王不留行，老魏啊这药给你最合适了。哟，小周来啦。”叶修正在和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讲话，看见周泽楷走进来，打了个招呼。名字还是特地问了沐橙的。

      周泽楷拉开椅子应了声“早”，看见这桌已经坐了四个人，除了叶修苏沐橙和叶修口中的老魏，还有哥很腼腆的年轻人，叶修介绍了两句：“小周啊这是乔一帆，是个画家，老魏啊就是个老油条常年蹭吃蹭喝的。这个我刚说了，周泽楷，昨天刚住进来的。”

      老魏一脸不乐意：“叶修你大爷，你才老油条蹭吃蹭喝，老夫这叫长期住户，给你增加收入的，过两天我就走，让你喝西北风去。”

      苏沐橙淡定地看着两人斗嘴，端了杯豆浆给周泽楷，还好心地解释了一下：“魏琛是个剧作家，创作剧本的时候都喜欢住在这里，他跟叶修是老朋友了，经常斗嘴。锅里还有粥你想喝可以自己乘，面包油条你随意。”

      周泽楷点头道了谢，喝了口豆浆，嚼着面包，想着自己的事儿，却听到老魏带了一句：“叶修你就是不务正业才这么嘴欠，你看看人家小周多安静，诶小周你是干嘛的？”

      看着一圈人都看向了自己，连安静吃早餐的乔一帆都抬起了头，他沉默地思考了一下回答：“到处走走。”于是目光里的好奇都变成了惊讶，只有叶修追问：“是旅行家吗？就那种到处旅行就能拿到钱的？”目光里的惊讶又都变成了不可思议和羡慕。周泽楷摇摇头，又说了句：“就随便走走。”

      周围成功地陷入了沉思，连提到他的老魏都觉得有些打脸。一顿早饭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结束了。乔一帆背了画板出去写生，老魏继续闷在房间里给剧本收尾，苏沐橙洗碗叶修收拾桌子，周泽楷坐了一会儿，决定出去走走。

      

      原野上的清风干燥而凉爽，昨日下雨今天已经放了晴，明蓝和橙黄的天空下，飘着洁白的云朵，连湖水林木都闪闪发光。那间旅舍，昨天看还没有觉得，今天看才发现它是这片原野里唯一的建筑，远处也有村庄，只是离得很远，在田野的尽头，白色的小房子和黄色的屋顶看上去明媚而精致。

      周泽楷挺喜欢这里，但是他知道，自己呆不了多久。他没有说谎，他的确是到处走走，连旅客都算不上，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想到自己几年前决定卖掉住了二十几年的房子，卖掉车子，辞掉高薪的职业，决定独自出去走走的时候，所有的朋友都觉得他疯了。他没有想过回去，也没有想过留下，他从未在一处地方长时间的停留。没有地方让他有归属感，包括他住了二十几年的地方。

      他去过很多地方，各种城市各种乡村，山河湖海春夏秋冬，他见过许许多多不同的样子。他在的佛罗伦萨晴天里沐浴阳光尝着苹果派，也在维也纳充沛的雨气里听一场音乐会，在广袤的山林里看那些人迹罕至的湖泊和植物，也在海底触摸经他身边游过的斑斓的群鱼。

      他也经历过人生的种种可能，在花光身上带的所有钱之后，他做过点心，给地理杂志当过摄影，他尝试着做一切他能做到而没有做过的。

      年初的时候，他回国，从内蒙的草原到新疆的盆地，在西藏朝圣再转而向东。一路上他看到太多或秀美或奇谲，或壮阔或瑰丽的风景，可是看的越多，他越觉得停不下来，越来越没有东西让他驻足。

      他想起曾经看过的《阿飞正传》里讲的那只鸟，世界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它一生都在天上飞啊飞，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阿飞孤傲叛逆，可是自己不是，周泽楷想，他不孤傲，也不叛逆，他迟早会停下来。

      回旅店的路上，他又去了昨天下车的地方想看看矢车菊，隔着些距离看见已经有个人影立在那里背对着自己。他走近些停下，发现那人是叶修，点了支烟夹在指尖，晴朗的蓝天下烟圈都柔和了不少。察觉到有人靠近，叶修转过身，看见是周泽楷，招呼他过来：“你又来看花啦？”

      又？周泽楷走到他身旁的时候偏过头看他，正好瞧见叶修的眉眼，与苏沐橙不一样，叶修的五官生得清秀，那双眼睛眼角微微上翘，笑起来的时候竟带些明媚的诱惑，他掐了烟解释：“昨天我回来的路上看见有个人在看矢车菊，昨儿去你那儿拿东西才看清原来是你。怎么样，哥种的花好看吧？”叶修一副得意的样子，拍拍衣服掸去烟灰。

      周泽楷点点头：“好看，很特别。”他在德国也见过不少矢车菊，都是一样的品种，颜色甚至更多，花瓣更饱满，可是叶修种的花，似乎有一种别样的生机。

     “哥经常来跟他们聊聊天，当然不一样了。《小王子》知道吧，沐橙老说我种花跟那小王子似的。”周泽楷觉得叶修笑得有些晃眼，闭了闭眼再睁开，叶修已经走到了花田里。他的白衬衫被微风吹动着衣角，露出腰间的一小块皮肤，发丝也不像淋了雨一样柔顺地贴着，变得有些毛茸茸，卷起的裤脚下是纤细的脚腕，触碰着矢车菊翠绿的叶子，他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低垂着眉眼看他的花。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那天阳光正好，你穿了一件白衬衫。周泽楷忽然就想起了念书时收到的情书里女生们经常提到的这句话，那时候他觉得这就是扯淡，阳光正好的日子里穿白衬衫的人多了去了。现在他觉得有点理解了，并不是因为阳光正好你穿了一件白衬衫就喜欢你，而是因为原本就已心动，才会发现溢出来的喜欢。

       

      和叶修一起回去之后，周泽楷找苏沐橙聊了几句，都是关于旅店的，比如每年旅店都会有不同的客人住进来么，以及有没有年休之类的，苏沐橙好笑地回答，当然会有不同的人住进来，这地方虽然不大，但是风景很好，不少画家摄影师剧作家旅行家都会来看看，至于休假，她很严肃地告诉周泽楷，每年暑假和寒假他们都是不营业的，没什么原因，就是任性。

      周泽楷回房间思考了很久，午饭都没有吃，直到傍晚才饿着肚子出来，一出来就找到正在旅舍前浇花的叶修，他深呼吸了几次，然后听到自己有些紧张的声音：“我会留下来。”叶修给他的回应是写着“理所应当”的笑，勾得他呼吸快了几分，可是声音和人都放松了下来： “和你一起。”

      他没有经营过旅店，没有体验过当旅店老板男朋友的经历，在这里可以遇到各式各样的人，每年都可以出去旅行，最重要的是，这里有叶修，有这么多年第一次让他想要停留并一起生活的人。他的父母早年环游世界不曾对他多管，把他丢给亲戚老师，后来想管他了却过了与父母亲近的年纪。

      他忽然明白自己长久以来的行走，甚至漂泊，不过是为了遇见一个渴慕的人。

     “这么喜欢哥？”

     “你也喜欢我。”

     “你先喜欢我的。”

      周泽楷没有再说话，只是露出安静地笑着，把叶修揽进怀里。

      叶修，是你先喜欢我的，我下车后看了多久的车矢菊，你就看了多久的我。

     “不回家了？”怀里的人传来闷闷的声音。

      你就是我的家。

end

又一个ooc的，原本是想写下面这种感觉的

      离开我的岛屿，意味着无家可归，飘荡，以及永远的渴慕。

                                                             ——V.S.奈保尔《抵达之谜》

哦太晚了赶紧欢乐地结束。想写军队的故事，未央可能放暑假写了别打我。

矢车菊据说是老叶的生日花，又据说花语有遇见。
王不留行是什么你们都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