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叶］空山（下）
在很多年里，叶修所有关于夏天的印象都浸润在丰沛雨水里，湿漉漉的都是水汽。他曾经一度以为他生命里所有的夏天都过去了。
当时以为多么不得了的事情，现在想想，好像也不过如此，再大大不过生死。他在很多次的回想里一遍遍回顾所有的细节，从周泽楷在阳光看起来显得墨绿的羽毛，到他离开时吃过的最后一顿晚餐。
到现在他已经不觉得有多难过，人的一生这么短暂，世界上会有几个人能像他一样拥有一段如此奇特的经历。只是偶尔想起周泽楷的眼睛，还是会忍不住遗憾，那样深邃如海的目光，不能为他长久地留下。
叶修从学校开车到家时，已是暮色四合。他住在郊区的一栋二层小别墅里，不那么喧嚣的地方，季节变换在一方窗口里历历可见。他后来再也没有去过乡下的那座房子，却把这里修整成了当时的模样。
暑假快要结束，教职工在学生返校前就要做好准备，他开了一下午的会，一直拖到了现在。也不算太坏，叶修想，至少在归途中他看到了一场并不完整的落日。他在拥挤的城市中央追赶着落日，直到高楼车流被他抛在身后，明明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这夕色里，可伸出手，张开的五指却抓不住一点暖红。
尚未入夜，可下车时已察觉凉意，叶修恍然想起今年的夏天也要结束了。他倚着车门点了根烟，吸入肺腑，再深深呼出，看烟圈缓缓上飘，再慢慢消失。
从车库出来，又是一派醺红晚景，他看了看天空中还未散去的航迹云，叼着烟准备上台阶――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见到周泽楷的。
穿着黑色的长风衣，站在台阶的最顶端，踩着自己的影子，在这一天里光和暗交汇的时刻。
叶修没有久别重逢的愉悦，他陷入更深沉的阴郁里。他又来了，然后不痛不痒地过一段时间，又要离开了。他看见周泽楷在靠近，看见风吹动着他的衣角，看它被风纠缠时翻飞的黑色，和他上一次离开时夜色一样浓重。
他取下嘴里的烟，用手指夹在身侧，想正常地和他寒暄说一句好久不见。可就在周泽楷在第一级台阶上站定的那一刻，就在他张口要说话的时候，面前的人忽然俯下身，在他的眼角亲了一下。
睫毛轻轻地颤动，叶修觉得有些痒，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而下一刻，带着凉意的吻落在了他的嘴唇上。没有给他任何适应的时间，就长驱直入地探进深处。他来不及防备就敞开了柔软温暖的内部，让那舌头不断换着角度地搅弄舔舐。
叶修被这突然的亲吻掠夺了了思考的能力，等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猛地睁开眼时，他看到了周泽楷黑色的瞳孔，和他瞳孔里的自己。他们从未靠得这样近，他也从来没有从这样的角度看过周泽楷，觉得这张原本已经熟悉的脸又多了不同的新鲜感，苍白得像个妖怪，也美丽得不像人类。
他又舍不得推开了。尽管这个吻强势得让他呼吸都觉得困难，他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揽上周泽楷的后背。他的呼吸里都是清冷的竹林气息，可脑袋里却是漫天烟花。夹在指尖的许久没有再抽的烟已经快燃尽，落下一节节灰色的带着隐隐火光的烟灰。
这算怎么回事？他们是什么关系，是阔别多年后再见面还能拥吻的情侣吗？他在这些年里经历的一切让他变得更加成熟而洒脱，却在这个人面前又变回十八岁那个青涩的自己。
叶修用最后残存的理智让自己从周泽楷的桎梏中脱身，他用手指擦去嘴角的唾液，却看到指尖上沾染的红色。直到此刻，他才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这是他刚才覆在周泽楷后背上的手。从台阶最顶端一路滴落下的蜿蜒血迹，一直延伸到他的脚下。而上一刻还在用力亲吻他的人，下一秒已经无法自行站立，把全部的重量都交到他的肩膀上。
叶修努力挺直腰背，支撑住周泽楷的身体，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人弄进家里，没上楼，就在一楼找了个最近的房间，把人安置了下来，趴在柔软的床铺上，如果忽略背后从风衣上映出的黑红色，他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可事实上，他流了很多血，叶修甚至觉得下一刻他就会停止呼吸。他没敢送医院，怕被发现周泽楷的身体指标和人类不同，只能自己给他清理、上药和包扎。伤口在两处蝴蝶骨，很深，流出的血是温热的，带着浓重的腥气，沾在掌心时黏腻得让人心慌，叶修觉得妖怪和人类分明是一样的，一样这么脆弱，流了太多血以后一样会死。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发呆。这短短的十几分钟时间里，好像每一秒都出乎他的意料，周泽楷的突然出现，毫无征兆的亲吻，沾了他一手的鲜血，都是他无法预料的偶然。
叶修原本以为如果他们能有再见的时候，他一定是淡然又从容的，不会表露出不该表露的情绪，也不会说不该说的话，像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那样，不轻不重地问个好，递一支烟，再知情识趣地作别。他知道妖怪和人不应该有太多牵扯，也不做没有意义的幻想。
因此，他尝不出失而复得的欣喜，他告诉自己，他没有拥有过，也不怕失去。但他坐得一动不动，虽然不愿意承认，可他清楚得知道，他不敢动，他在害怕，害怕时间会在他无意识的动作里加速流逝，害怕在这加速流逝的时间里，周泽楷又要消失不见了。如果周泽楷没有再出现，那他只会把那个夏天和更久选的那个傍晚当作生命里的一个停顿，他不会赋予它们更多的意义。
可是他出现了，那些消失的节点又连贯起来，他没法儿忽视鼓动的心脏里那些奔涌积聚的潮水。在这昏黄的夕色里，叶修终于伸出手，碰上了周泽楷垂在床边的手指，凉凉的，他拉着他的指尖，看他掌心的纹路，一点一点划过，从掌心到指缝，最后把手指嵌入他的指间，再扣紧。
周泽楷是在从玻璃窗透进来的天光里醒来的。首先感觉到的就是后背的疼痛，可很快，他就顾不上这些了，他看到了趴在床边的叶修，和自己与他交握的手，指缝贴合，十指相缠。
他坐起来，低下头，在叶修的指尖上落下轻吻。没想到这样细小的动静也惊醒了叶修，抬头的瞬间，周泽楷看到他曲翘的睫毛掩住的不安。可极快地，他的眼神就清亮起来。
“醒了？”叶修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纠缠在一起的手，飞快地抽开，并不做解释，“妖怪身体素质就是好啊。”
周泽楷难得地露出一点局促的笑意，像是要反驳，又忍住了。
叶修看着他说要去洗漱，再简单做个早餐，周泽楷点点头，可叶修还是站在他面前，于是他又开口说一声知道了，但叶修还是没走，眼神落在他身上，看起来漫不经心的，但眼底却像有雨。
“如果，”叶修觉得自己词穷了起来，发汗的掌心被他藏在身后，“下次你再这样来找我，我就不管你了。”
他自觉放了狠话，故作淡定地转身想要出房门，却被人从后面抱住，长长的手臂围过来，把他整个人都困入宽厚结实的胸膛，肩膀上有毛茸茸的脑袋靠上来，说话的声音在耳边轻柔得近乎呢喃：“不会了，不走了。”
――突然的分界限――其实正文结束了下面看不看无所谓―――
叶修从菜场买了几个西红柿，回来洗干净坐沙发上尝了两口，觉得不跳，丢给旁边的周泽楷，很怀念乡下的果蔬，还遗憾一次没吃上过院角枇杷树结的枇杷，不知道大不大甜不甜。
周泽楷刚咬了一口西红柿，顺口回答：“不大，甜。”
叶修正在用脚趾头去够遥控器，动作一顿：“哦，你后来回去过啊。”
周泽楷没有接话，只是笑着起身去替他拿遥控器。他当然回去过，他在那里住过一个又一个夏天，却没等到叶修再回去。
叶修也没有再问，好在阴差阳错等来了柳暗花明。那个多年前断开的夏天又和重逢时连接交融上了，搁浅的回忆也鲜活起来，这世界总在不断地开始，悲喜交替，生命循环往复，没有终点。
end
没有翅膀了，也没有逻辑了